[三日奥尔]The Last Dragon

设定:

架空魔幻世界,各种族并存。

借鉴《他是龙》,但根据铁血的背景有所改动,大量自设。

以克里塞和铁华团人物为主,cp是三日月x奥尔加,其他没有直接描写,见仁见智。

 

00、梦

这是梦境。

一步,踢开白色的石头,踏着湿润的软沙,他能听见身后海水起起伏伏的沙沙声。

两步,鼻尖满是咸咸的味道,舔了舔嘴唇,一股令人更加口干舌燥的苦味。

三步,身上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被浸泡的布料也暖和起来,抬眼,头上是蓝得透明的天空。

他走在梦境里,又或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境里。

我,死了吗?

他张开嘴,嘶哑着声音,向着空旷的四周发问。

继续向前走,摇摇曳曳的视线里,渐渐出现起伏的礁石。

喂,有人吗?

没有人,那就是还活着。他听说过,死后的世界,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终于接近了礁石,才发现原来是陡峭的山崖,离得太远,大小就显得模糊起来。

身上的衣服干透,像是连体内的水分也带走了,他又渴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果石头和沙子里能榨出水分,他躺在山崖下想,我就可以大口吃起来了。

这是梦境。

他闭上眼,感到湿热的风轻轻拂过。

等我醒来,就回到家了吧。

这么想着,他安然地沉入了意识的水面之下。

 

01、婚礼前夜

“从前——没有时间,没有土地。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黑夜笼罩,星光黯淡,一线新月高悬,在低矮的灌木,沉默的屋瓦,无声的湖面,浮动着若隐若现的微光。

在万物入眠的寂静里,俯览昏沉夜色的城堡一角,比主城墙头还高许多的侧塔上,透着昏黄光线的窗边,传来少女的低吟。

夜风无声地将这吟唱声揉碎,吹散空中。

“到此为止吧,小姐。”少女的吟唱被推门而入的人打断,是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城堡的墙壁般冰冷。

俯瞰窗外的少女回过头,她披着一袭金色长发,如紫水晶般闪亮的双眼,看向挽着黑色发髻的人。

“芙米坦。”她唤道。

对方没有回应,她的面容与声音一样,让人感到石板的冰凉,与一身蓝色的长裙相映,她走到少女身侧,在对方略带疑惑的凝视中,无言地阖上半开的圆窗。

“芙米坦,”少女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女子毫无犹豫地回答,“我是巴恩斯坦家的女佣,照顾小姐是我的责任,怎么有资格生气。”

“芙米坦!”闻言,少女刷地站起来,盯着比她略高一些的女子,双唇紧抿,手也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如墙壁出现一道裂痕般,女子冷漠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温柔,她握住少女的手,轻柔地将纠缠的手指拉开,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

“更不用说,作为朋友,我是不会对库迪莉娅小姐生气的,即使小姐因为莽撞的行为被公爵大人反锁在此。”

被唤为库迪莉娅的少女,脸微微一红,别开视线,明白了对方先前的不动声色,大约是存心捉弄自己,也是对她一时冲动落入眼下处境的小小报复,自己果然上当了。

看到库迪莉娅的表情,芙米坦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刚刚的心悸,“不要再唱那首歌了。”

听完公爵的训话,怀着早些回到库迪莉娅身边的焦躁,来到门前时,少女的低吟,像是要将她带往远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芙米坦心底,她甚至忘记了敲门的礼节,不敢有片刻犹豫地推开房门。

幸好,从小看到大的少女,只是坐在窗边,望着黑夜,穿着自己准备好的白色睡裙,没有束起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室内的火烛,因气流而摇曳着昏黄的光,令少女投下的影子也随之变幻。

还在这里,芙米坦松了口气,才走到对方身边,为她关上窗户。

听到芙米坦的告诫,库迪莉娅生动的表情蒸发不见了,她的双眼凝上沉重,面容也如夜色般下沉。

“别担心,芙米坦,我只记得这一句罢了。”库徳莉娅的声音近乎叹息,“要是你的话,能让明天的人们也停下来……”

然而,彼此都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不必说芙米坦只是一个女佣,就算是库迪莉娅——治理克里塞城三百多年之久的巴恩斯坦家的嫡女,诺曼.巴恩斯坦公爵的继承人,未来的城主——库迪莉娅.蓝那.巴恩斯坦,也无力阻止明日正午将要在克里塞举行的,一场荒诞的婚礼。

否则,她也不会因激烈的反对而被生父粗暴地软禁在高塔之上,直到典礼开始前,除了芙米坦,不能接触任何人。

“父亲知道我会全力阻止他,而母亲……”母亲就像温室里培育的玫瑰,被剪掉尖刺,在这广漠环绕的城中,沉醉于父亲精心编织的、虚伪的梦。

但你不一样,像是听到少女未出口的话,芙米坦想到,库迪莉娅是在荒漠里落种生根的野玫瑰,即使是生父,若是有违自己的原则,也不惮以利刺反抗。

“别担心,小姐”,她安慰着库迪莉娅,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你不是一个人。”

此时,克里塞城外的南部村落,远眺巴恩斯坦家城堡的山丘上,几栋连在一起的矮小房屋里,同样有烛火在燃烧。

“换句话说,所谓五十年一次的婚礼,本质是一场生祭?”

说话的是位个子十分高挑的少年,有着少见的银白短发,在黯淡的室内格外亮眼。他背靠墙壁,双手环胸,面对着屋里唯一的长桌,以及两侧落座的人。少年微垂着头,右眼被一抹长长的前发挡住,教人看不清阴影下的面容。

“可以这么说。”回答他的同样是位少年,坐在桌子右手侧第一把椅子上,一张圆圆的脸庞,左手压在身前摊开的书上,右手则捏着笔,给人以博学的印象,声音也十分温和稳重,“而且,根据传说看,祭典的历史甚至比克里塞公国更为悠久。”

闻言,坐在他斜对面的金发少年显得十分惊讶,“喂,比斯凯特,真的假的?我记得克里塞建国有三百多年吧?这种婚礼到底举行了多少次啊?!”

“这个嘛,”名为比斯凯特的少年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同伴的问题,“我能找到的最早记载,是克里塞民谣中一段关于斗龙士的故事。”

故事大约发生在五百年前,那时的克里塞还是绿意盎然的平原,三面环山,流水汇于两条河流,一条流入克里塞湖,一条奔向北部的入海口,人类聚居于此,耕种放牧,怡然自得。

直到一场持续数百日的罕见大旱,炎炎烈日,滴水不降,渐渐地,植被枯萎,湖泊干涸,平原退化成荒漠,牲畜死亡,粮水断绝。绝望中,祭司提出了以每五十年献上一位新娘为代价,求助栖息于群山之中的龙族。

第一位被献上的新娘,与故事中的斗龙士相恋,却不得不接受成为祭品的命运。

歌谣里,婚礼的那天,人们环绕在干枯的湖边,看着身披白衣的姑娘站在无水的码头。

老妇为她戴上枯枝编成的花环,祭司将珍贵的宝石、珍珠和玛瑙串成项链,佩在她的胸口,族长把草皮里碾磨挤压的绿色汁液涂上她的额头。准备结束,新娘坐进准备好的小船,船的一端系着粗壮的麻绳,绳子的另一端握在湖对岸的壮年男子手里。

仪式开始,祭司站在码头上,高举双手,望向天空。

从前

没有时间,没有土地,

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

河水蒸发,化为虚无。

粗哑的声音念着悠长的祷告,壮年男子拉住绳子,拖动着小船,在龟裂的湖床上,艰难地向湖心划去。新娘平躺在小船中,听到对面传来恋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她无助地攥住右手腕上石子串成的手环。

人们按着祭司的教导,合声唱响了约定的歌谣。

歌声回荡着,将其他微不足道的杂音——船底划过地面的喑哑,拖拽麻绳的喘息,失去子女的抽噎,目送友人的不安,失去恋人的嘶喊——全都淹没。

最后一句尾音落地,小舟停在燥热得仿佛在燃烧的湖心,船中的少女咽下唇角腥咸的液体,时间仿佛也在这酷热中蒸发殆尽,世界安静得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然后,狂风骤起。

巨大的阴影远远飞来,从东方卷向西方,乌云遮天蔽日。超越想象的怪物,裹挟着烈风,从高空猛地扑下,抓起载着新娘的小船,振翅而起。

人们甚至没来得及眨眼,久违到近乎忘记的液体,下一刻便拍落在他们的脸上。

暴雨陡降,三日未曾停歇,龙所飞过之处,蕴藏金属和宝石的地表在夜里也闪闪发光。

这样盛大的赐福,代价不过是,一位新娘罢了。

比斯凯特结束了叙述。

“那,那个新娘后来怎么样了?”比斯凯特身旁的棕发少年坐直身子,放下环在头后的双手,率先打破了的沉默,“这个故事说得是那个斗龙士吧?他难道没有去救出那个姑娘吗?”

“他去了。”回答他的并不是比斯凯特,而是坐在他另一侧的中年男人。

叹了口气,男人接着说道,“那个斗龙士遍寻群山,试图找到劫走新娘的龙,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知龙族会把新娘带去远海的故乡。于是这个男人渡海远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抵达传说中的龙墟之岛。但是已经晚了,他爱着的姑娘早已死去,只剩下他送给她的手环,落在冰冷的石窟里。”

男人古铜色的身躯高大壮硕,声音嘶哑粗犷,但说起这个他幼年听过的故事,却带着意外的感伤,“他悲痛欲绝,握着姑娘留下的遗物,在愤怒和仇恨的驱动下,他找到那条龙,经过一番苦战,用长枪刺穿了它的心脏。男人离开了岛屿,重回克里塞,人们听说了这个故事,将他称之为斗龙士。据说他一直住在恢复水源的湖边,每天用石子串成手环,然后投入湖中,日复一日,孤独地老死了。”

“什么啊,故事什么的,不该是男人斩杀恶龙、救出恋人,皆大欢喜吗?”得知结局的棕发少年不满地叹了口气,一下子靠倒在椅背上。

这一倒带得桌子一震,对面的金发少年忍不住抬腿踢了他一脚,“你是少女吗?西诺。要是真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我们也不用连夜在这里开会了。”

“尤金的话倒是没错。”中年人点了点头,接着看向倚着墙、没说话的银发少年,“虽然我们知道了祭典的来历和流程,也知道杀死龙的办法,但老实说哟,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明天的婚礼上杀死龙吗?奥尔加。”

男人提出了关键的问题,原本还在大眼瞪小眼的尤金和西诺,以及无奈地看着两人隔个桌子斗气的比斯凯特,此时都一齐望向昏暗烛光中看不清面容的少年。

“老实说,这不重要。”少年直白地回答。

除了比斯凯特,众人皆是一愣。尤金瞪大了双眼,“哈?!”

奥尔加继续说道,“能不能杀死对方什么的,想也没有意义。”他双手插兜,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看向众人的金色双眼闪闪发亮,“说到底,龙已经不存在了。”

说完,他看向比斯凯特,对方立刻会意地向众人解释,“的确,关于五十年前的上一次婚礼,我去城里请教了最年长的几位学者,他们说那时龙没有出现,新娘也没有被带走,什么都没发生。”

西诺立刻兴奋起来,“哦,这么说,龙族真的灭绝了?!”

“喂,这样岂不是什么都不做,阿特拉也会安然无恙么。”听到这里,尤金放松了身体,翘起腿,抱怨起来,“既然如此,你和比斯凯特还神神秘秘地让我们连夜开会干嘛?”

对此,奥尔加耸了耸肩,“虽然龙族灭绝了,但谁知道公爵会做什么?明知道上一次祭典无效,却要再次举行婚礼,不惜将反对自己的女儿软禁起来。”

接到由女佣传来的大小姐的消息是在昨晚,从西边的水乡翡冷翠完成任务回来,刚进城,他们就被久等的面包房老板娘拉住,带到了自己店里。

“这是芙米坦小姐请我转交的信件,拜托你们了,救救阿特拉!”

听完老板娘的哭诉,再读过库迪莉娅的信,奥尔加终于掌握了离开克里塞的两月间,城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由于日渐萎缩的金属矿采和经济压力,领主巴恩斯坦公爵决定按旧俗举办五十年一度的生祭——为龙献上新娘。为此,他选中了在巴恩斯坦家帮厨的阿特拉,将无依无靠的孤女收为养女,再作为祭品,既不会被其他居民反对,也显出身为领主的慈悲。

然而,这件事遭到了与阿特拉交好的库迪莉娅的强烈反对。奥尔加等人回城的两天前,她甚至试图带着被看守的阿特拉逃跑,可惜功败垂成,库迪莉娅本人也被软禁起来。

这两个月间,克里塞上下都在为婚礼做准备,或是期待,或是漠然,只剩下愤怒的库迪莉娅,和终日流泪哀叹的,曾收留阿特拉帮工的老板娘。

“事关阿特拉,别担心。”多年来一直受到老板娘照顾,也将阿特拉当妹妹看的奥尔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选择袖手旁观,何况大小姐也亲自向他们委托了任务,“这件事交给我们。”

安抚老板娘后,奥尔加等人回到驻地,立刻着手调查起来,虽然时间紧迫,一天后,多少整理出了些头绪。

傍晚,与从城里调查回来的比斯凯特确认情报后,奥尔加找到雪之丞老爹,跟中年的铁匠一起检点了兵器。直到尤金和西诺整顿、安排好其他孩子们后,几个人才坐在桌前,开最后的作战会议。

“带着如此大的决意,就算龙不出现,公爵也不会放过阿特拉,搞不好会将过错怪到新娘头上,让人处死她呢。”奥尔加环视在座的几个人,说着自己的判断,“因此,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将阿特拉带走。为了确保婚礼进行,公爵一定会派出亲卫队维持秩序,对方人多势众,单凭我们是不可能正面硬碰硬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天,比斯凯特调查过了,亲卫队会分为两支,一支护卫公爵等人,一支在克里塞湖西岸的码头上警戒。阿特拉会在城堡里完成准备,新娘的船会从西岸码头放到东岸,让她直接从城门口上船,然后由祭司开始主持仪式。”

“等等?这样我们不是根本无法接近阿特拉吗?”以那个公爵胆小怕事的性格,城堡那里的亲卫队必然数量众多,尤金不觉得他们这些非正式的少年佣兵,能从城堡里抢出阿特拉。但如果他们不突入城堡,“待在西岸的话,就算戒备松散,船靠岸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

听到他的话,奥尔加反而扯开一抹坏笑,“我们这么想,公爵大人和亲卫队肯定也这么想。从阿特拉的船离开东岸起,抵达西岸前,几乎没有人能触及她。”

“嗯哼,几乎吗?”听出他话里有话,雪之丞摸了摸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换句话说,这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之前……”比斯凯特也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是我们的突破口。”

看着他们三人打起哑谜,尤金和西诺两人面面相觑,“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比斯凯特正准备开口向两人解释,身后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哟,欢迎回来。”奥尔加扬起眉,向仍笼罩在夜色中的身影说道。

“嗯,我回来了。”回应他的同样是少年,与房间里的诸人相比,他显得十分小巧,墨色的短发飞翘,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笔直地看着奥尔加,说是少年,看起来也许用孩童来形容更为恰当。

他阖上身后的门,径直走到奥尔加面前,停在距他稍有几步的地方,微微扬起稚气的脸,“任务,完成了。”

“辛苦啦。”奥尔加点点头,随即咧开嘴角,对着众人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三日月回来了,最后的准备就绪,让我们明天好好大闹一场吧。”

雪之丞摊开手,他还在纳闷三日月怎么没在奥尔加身边,现在大概明白奥尔加的计划,他决定再去仓库做最后的检查。

比斯凯特则拦住仍然一头雾水、准备揪住奥尔加质问的尤金和西诺,跟他们详细解释起来作战计划。

“喂,三日”,奥尔加伸出左手,三日月眨了眨眼,会意地用右手接住对方的左拳,“明天的新娘救出,拜托你了。”

“嗯,”三日月点了点头,“阿特拉做饭很好吃,不会让她有事的。”

得到他的回答,奥尔加收回手,走向仍在纠缠比斯凯特的尤金和西诺,赶他们早点睡觉休息。

明天吗?

望着对方的背影,三日月从口袋中取出喜好的红色果实,塞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02、地狱

好疼,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

他倒在地上,脸颊感到木板的冰凉与粗粝,身上的衣物却热得发烫。

尝试着弯曲手指,左手一阵剧烈的疼痛,呼吸为之一顿。

有什么自体内不断流失,身上黏黏糊糊的,勉强抬起眼皮,视线只有模糊的红色。

偏偏听觉愈发敏锐,耳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他近乎无意识地分辨着。

有木头燃烧的爆裂,有金属撞击的悲鸣,有钝物坠地的闷响。

有什么被折断,有什么被撕开,有什么被刺穿。

人的声音,哭喊、哀嚎、咆哮、嘶吼,交织在一起。

光是听着,就快要窒息了。

这里,是地狱吧。干裂的嘴唇微弱地开合,他喃喃自语。

指尖、脚边、背上,似乎在燃烧,吸进鼻腔的空气,热得呛人。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的音量逐渐低下去。

人的声音消失了,物件的声音也消失了,混乱的嘈杂趋于单调。

地狱结束了?

不,风与火交织的枯燥中,还有一道声音。

像风在鼓动,又没有风的轻盈,像火在燃烧,又没有火的热度,离他越来越近。

他蜷起右手,指尖扣入木板的缝隙,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

眼前一片漆黑。

 

03、克里塞的召唤

克里塞城堡,三百多年前由初代巴恩斯坦公爵凿山而建,城墙是本地常见的红灰色,墙头悬挂着克里塞公国的旗帜,南北各有一座侧塔,南高北低,塔尖立着领主的家旗。城门外,克里塞湖如一道天然屏障,将城堡与市集分隔两岸。想要出入城堡的人,只能从西岸乘船,抵达东岸后,经由城门守卫盘问,获得公爵准许,才能通行。

现在离正午还有些时间,为了旁观婚礼,居民们聚集在西岸,郊外的村民更是早早进了城。湖边人头攒动,负责维持秩序的亲卫队不得不提前到达,十步一人,分散开来,防止人们破坏了为婚礼所做的准备。

昨天,祭司带人在湖边洒满了婚礼用的红色椰枣,岸边的灌木上也分别挂起了珍贵的红玛瑙。迎接新娘的小船就停在码头,船底铺着数层不同模样的绿叶。船的远端,摆着各式金色的器皿,分别盛满了本地特产的金属、宝石、椰枣、珍珠和红玛瑙;近端,则放着红色与金色的软纱,上面压了一串红玛瑙的项链,两侧则各摆一根宝石缀成的玉米。

对克里塞人而言,玉米和椰枣是绿洲所产的主粮,金属与宝石是广漠所藏的财富,珍珠及红玛瑙则是大海的馈赠,绿叶象征生命,金与红则是领主巴恩斯坦家的代表色。

这是他们能想出的,最盛大的准备。

今天也的确是个适宜出嫁的日子,天空十分晴朗,干净得不见一丝云絮,耀眼但不灼热的阳光下,湖面闪着粼粼的光。

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最靠近码头的地方,几位亲卫队的骑士从马上翻身下来,呼喝着,让人们向两侧分开。骑士们身后,一队裸着上半身的壮实少年走出,从留出的空隙间上了码头。

“摆渡人到了。”一侧人群里,比斯凯特压了压头上的帽子,悄声对旁边的同伴道,“他们会派一个人将船划到对岸的城门下。”

果然,一位骑士走到在码头上一字排开的少年们面前,说了些什么。只见领头的少年颔首,随即从队列中叫出一人,墨蓝短发,个子不高,但肌肉结实。小个子的少年听完领头人的话,又看了眼一旁不慎耐烦的骑士,便转身走上小船。

“三日那家伙,还挺有模有样的。”注视着不远处的码头,先前与比斯凯特耳语的人——正是奥尔加,满意地说道。

与一身米色布衣,戴着褐色方帽的同伴不同,他特意披了一身相对宽大的红袍,遮住身上的皮甲和铁剑。离他们不远,高大的雪之丞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穿着普通的铁匠粗服。尤金和西诺则各带十人小队,按计划,隐藏在靠近码头的人群中。

奥尔加和比斯凯特继续观察着码头。

系在木桩上的麻绳被解开,三日月坐进船中,抓起两支短桨,然后侧着身向领头的黑发少年打了个手势,对方立刻握住麻绳的一端,小船缓缓向东岸划去,系在后端的麻绳则在黑发少年手里不断伸长。

人群里传来各种议论,为婚礼即将举行的信号而兴奋着。

看着握住麻绳的黑发少年,比斯凯特侧过头,在奥尔加耳边说道,“昭弘肯帮忙真是太好了,一旦婚礼开始,只有摆渡人能接触新娘的船。”

“啊,没错,也只有引渡人能到对岸去。”奥尔加冲他眨了眨眼。

正是为此,昨晚才让三日月专门进城去找昭弘。

亚特兰大,巴恩斯坦公爵赋予所买仆从的姓氏。没有人身自由,对主家尽忠,拥有这个姓氏的少年们,一贯在各种祭典上担当苦力,这回也不例外。

其中的领头人,名为昭弘的少年,黑发、浓眉,尽管比奥尔加小一岁,面相却十分老成。因为相貌敦厚,身板壮实,做事死板,常被城里的骑士们戏称为脑子是肌肉做的家伙。

不过,在奥尔加看来,比起不知变通,率直才是更适合昭弘的形容。欠下的人情就一定要还,因此,奥尔加才敢提出要求,让三日月混进亚特兰大的队伍里,做关键的引渡人。

只要不干扰他们的任务,昭弘就不会阻挠自己,得到这样的保证,奥尔加也就放心了。

“现在,”眼看小船逐渐接近对岸,比斯凯特向奥尔加递了个眼色,“只等阿特拉出现了。

奥尔加会意地挑起眉头,藏在长袍下的左手按住剑柄,“啊,差不多要开始了。”

库迪莉娅获准从塔上离开时,太阳已经高悬。在两位骑士的护卫下,她与芙米坦一同来到城堡主厅。主厅中,祭司和负责祭典的几位老妇已装扮妥当,亲卫队的骑士们也穿戴着礼装,等候在侧。

她一眼望见自己的父母,盛装的诺曼公爵正与自己的首席武官交谈着,而公爵夫人则坐在一边的软椅上,埋头摆弄着手里的织物,金红色的礼裙拖在脚边。

面对软禁自己的父亲,和向父亲通风报信导致行动失败的母亲,库迪莉娅只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感受到身边芙米坦的担心,她笑着摇了摇头,索性掉转视线,寻找起这场荒诞婚礼的主角。

献给龙的新娘——阿特拉,少女被环绕在女佣和仆从之间,穿着不符合小巧身量的白色长裙,形似兔耳的米色短发上,戴着一圈漂亮的红色花环,与她珊瑚红的瞳色相得益彰。

察觉到不远处的视线,阿特拉从打理衣物的女佣间探出头,看到盛装的库迪莉娅。并非自己常见的、充满英气的蓝黑马裙,而是一袭象征着巴恩斯坦家族的鲜红礼裙,衣边绣着金色的花纹,丰盈的长发绾了上去,精巧地盘起。

“库迪莉娅小姐,真是漂亮啊。”

阿特拉惊喜地睁大双眼,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着,比起先前在镜中所见的自己——像是偷穿母亲婚纱的小女孩,胸口的蕾丝毫无形状,袖口不得不向内叠上几叠,才能露出手来,过长的裙摆堆在脚边,稍微移动就会跌倒,只能僵着身子,任人摆弄——库迪莉娅虽然只大上一岁多,身量却已见介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窈窕,红裙贴合在她身上,勾勒出十分温柔的曲线。

想想,来巴恩斯坦家帮厨已经有两年,第一天见到库迪莉娅的情形宛如昨日。那时阿特拉还是个羞怯的小女孩,一听说公爵小姐来了厨房,就躲在厨师长身后不敢出来,又或是借口打水匆忙离开。直到一个月后,库迪莉娅离开时不小心摔倒,吓了躲在案台后的阿特拉一跳,慌慌张张地为她取来毛巾,两人才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彼此。

“阿特拉,以前在厨房的时候,为什么要躲着我呢?”熟悉后,回忆起过去,库迪莉娅一脸疑惑地向她询问过。

阿特拉低下头,有点害羞地绞着手指,“因为,因为……”

“因为?”库迪莉娅耐心地等着她的话。

阿特拉纠结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坦白,“因为库迪莉娅小姐,是公爵的女儿,又那么漂亮,我这样脏兮兮的小丫头,不敢站在你面前。”

库迪莉娅没有说话,沉默持续了几秒,阿特拉不安得想抬头的时候,库迪莉娅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的,柔软的,白净的,库迪莉娅的手。

“没有这样的事,”她抬起头,看到库迪莉娅紫水晶般闪亮的双眼,温柔的笑容,“阿特拉是非常出色的人,做饭也好吃,手环编得也非常好看,做事比谁都认真努力。阿特拉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很珍惜你。”

回忆里库迪莉娅的面容,和视线里看向自己的少女重叠在一起,一直都是那么温暖的人啊,阿特拉想着,对库迪莉娅扬起微笑。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当库迪莉娅梳洗妥当,来到餐厅,她都会带着这样的笑容迎上来,向美丽又温柔的公爵小姐问好。

注意到了她的笑脸,库迪莉娅似乎想要走过来,却立刻被候在一旁的两位骑士拦下。

果然不行啊,阿特拉摇了摇头,阻止了少女想要推开阻拦的举动。她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上面戴着自己用软绳编织的红色手环。

同样的手环还有两个,一个是高洁的白色,送给了库迪莉娅,一个是帅气的黑色,她托人送到了老板娘的杂货铺,请她转交给另一个人。

如果一定要有人成为龙的新娘,如果一定要有人为克里塞死去,那么,就由她来做这个人吧,然后,希望她爱的人们,都能活在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幸福的世界里。

“咚”,北塔传来庄严又悠扬的一声撞钟,打断了阿特拉的思绪。

主厅里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的事情,齐齐望向克里塞的领主,诺曼公爵。金色短发的男人由着下仆为他披上紫红的披肩,接着骑士递来的礼剑,向一侧的祭司等人微微颔首,接着,他伸出左臂,让走到身边的夫人挽住。

“父亲。”公爵扫了库迪莉娅一眼,待她提起裙子行礼后,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表情,然后从她身边走过,走向已被仆人们簇拥着站起来的阿特拉。

“阿特拉,我的养女。”他那把醇厚优雅的嗓音,如唱着咏叹调一般,“巴恩斯坦的女儿,克里塞的新娘,来吧,让我们开始你的婚礼。”

三日月站在东岸的码头,面前的城门仍然紧闭着,城堡里的人声也被厚厚的城墙阻绝,听不真切。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即将迎接新娘的小船边,凝视着船底几条游动的小鱼,红色的,黑色的。

脸颊吹过干燥的风,它们是一群惹人烦的小东西,一会儿趴在船上摆放的各种物品上敲敲打打,一会儿又窜到他耳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很吵。”终于,当它们再一次在头顶胡闹,想要弄乱他的头发时,三日月冷冷地说道。

正当那些小家伙不服气地想要继续折腾,突然,头顶传来一道悠长又清远的鸣响,嗡的一声,把它们吓得四散了去。

三日月转过头,城门打开了。

“从前”

亲卫队的骑士们最先走出来,他们分成两列,整齐地从城门内侧向码头一字排开,每个人都穿着精致的银甲,披着巴恩斯坦家族特制的金红披风,头盔上缀着鸡血红的长羽。

“没有时间,没有土地。”

祭司带着四位年长的妇人向码头走来,最前方的祭司展开双臂,注视着天空,用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吟唱着歌谣前的祷告。在他身后,老妇们各挽着一只花篮,将篮中红色的花瓣与果实高高抛起,撒向前方的路面。

“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首席武官骑着马跟在他们身后,三日月见过他一次,是个名叫马尔巴的男人,身材臃肿,包裹在骑士的盔甲中也并不显得威武。对方显然不认识三日月,武官策马来到码头前,俯瞰着他和系在一旁的小船,确认没有问题后,又调转马头,向城门迎去。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

领主巴恩斯坦公爵走了出来,他一手挽着妻子,一手握着柄部镶满宝石的礼剑,望着准备停当的小船和对岸满满的人群,露出了十分得意的笑容。跟在他稍后不远处,是由两位骑士护送,与芙米坦并肩前行的库迪莉娅,她脸色发白,皱着眉头,满面愁容。当她在接近码头的位置站定,看清三日月后,吃惊地微微张开嘴,瞪大了双眼。

“河水蒸发,化为虚无。”

新娘在仆从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越过城门。长裙由身后的人托起,但少女仍走得十分艰难,每走一步,头上的花环都会轻轻抖动,似乎马上就要从头上掉下来。

直到走到三日月面前。

阿特拉吃惊地捂住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立刻放下手,却又不敢置信地,连续眨了几次眼。

三日月微微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小巧的黑色手环,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自己的嘴唇。

“没事的。”三日月无声地做着口型。

阿特拉用力地闭了下眼,拼命将眼里的泪水逼回去,她轻轻搭上自己的手腕,抚摸着同样式的红色手环。

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现在,人们的注意力都被祭司和领主诺曼所吸引。

湖对面,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祭司念完了祷词,他收起双臂,接过身后仆从递上的木杖,双手各握一端,然后高高地举了起来。

一位老妇走到阿特拉身前,在她额头上点下一抹绿色的汁液。仆从们卷起她的长裙,白衣的新娘提着厚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跨过船舷,坐到轻轻摇摆的小船内。

阿特拉平躺下去,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口合十,不是出嫁的新娘,而是即将送葬的少女。

三日月按照指示,松开了系在东岸码头的绳子。他低着身子,一手握住船沿,轻轻地一推,载着阿特拉的小船,在西岸引渡人的牵拉下,向着湖心飘去。

克里塞的召唤开始,湖的两岸,众人齐声合唱起约定好的歌谣。

三日月的视线投向湖对岸,即使相距甚远,他还是一眼看到了,站在岸边的银发少年,那身漂亮的红色长袍。

“时间如湍急河水,谁也无法从中脱身。”

“待嫁的姑娘等待丈夫,如同等待死亡的时刻。”

“她通身纯白,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婚礼的钟声回响。”

载着新娘的小船,比想象中飘得更快。

他移开视线,看向引渡的一干亚特兰大少年,他们正排成一列,用力拽着手中的麻绳,将小船渐渐拉近。为首的名叫昭弘的少年,虽然自称出身卑微,却有着那些耀武扬威的骑士们所不具有的身手和力量。

“带她去,带她去。”

“飞来吧,降临吧。”

“永远为你奉上,年轻的姑娘。”

召唤龙族的歌谣唱到了最后一句,余韵仍在湖的两岸回荡,人们炽热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天空。

高远的天穹蓝得透明,正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这片日渐贫瘠的土地,依然是没有一丝云絮。

众人屏息以待的沉默中,似乎没人注意到,新娘的小船已经靠近西岸。

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并非如此,突然出现一阵骚乱。

红衣的身影为首,几道人影机敏地从还没反应过来的骑士们之间溜过,高个子的棕发少年从小船里扛起被一团纯白织物包裹的少女。

如梦初醒的亲卫队终于开始零星反击,刀剑相击,少年们仍需要从松散的包围中突破。

“接下来怎么做呢,奥尔加?”

“三日的话,得麻烦你做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奥尔加希望的话,我就会完成。”

“嗯,三日,明天的新娘救出,拜托你了。”

人类,真是有趣啊,闭上双眼前,三日月这么想道。

克里塞湖,从东岸向西岸,起风了。

 

04、黑暗的尽头

胸口溢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像是要爆炸一般。

好热。

他跪在冰冷的木板上,双手被有力地反扭在背后,动弹不得。

圆睁着双眼,用力到皮肤快要被撕裂,似乎接受不到疼痛的信号。

视线锁死在几步之遥,唯一能看到的身影,被按在地上。

好热。

他看到一抹尖锐的银色闪光,刺痛眼膜,接着听到一声熟悉的悲鸣。

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顺着褐色的手臂,弄脏了浅色的布料,沿着手指蜿蜒,滴落在地。

风被吓跑了,那些平日里在他眼皮下跳舞的小东西们,哗啦一下,狼狈地散开。

好热。

他讨厌这样,讨厌看到对方被弄脏,讨厌听到他压抑在喉头的呜咽。

讨厌的东西,全都给我消失。他咬着牙,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最先消失的是热度,然后,眼前突然陷入纯粹的黑暗。

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嘴里没有味道,连自己是否存在也感觉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要动作,发现已经能够站起来,双手也恢复了自由。

得从这片黑暗中离开,得到那个人的身边去,他开始大步地奔跑。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黑暗的前方出现了另一种颜色,令他微笑起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阳光的金色。

 

05、最后的龙

远古的记忆开始涌入。

郁郁葱葱的群山,飞翔在天空上的同伴,然后是燃烧的火焰,肆虐的烈风,刺眼的刀剑兵戈。

不止是声音,画面,还有感情,痛苦的,愤怒的,孤独的。

那是给予他生命,流动在他血脉中的,龙之所见,龙之所闻,龙之所感。

死去的悲愿,延续的渴望,在他脑海里燃烧。

去吧,掠夺吧!破坏吧!繁衍吧!

吵死了,他咬着牙,把那些先祖的声音强硬地挤出脑海。

冲破了围困自己的黑暗,然后,视线里出现的是倒在面前的少年。

褐色的皮肤与白色的头发上,都沾染着红色的血迹。少年仰望着他,瞪大的金色双眼里,满是惊惧。

从未体验过的视角,毕竟,自与少年相遇起,对方一直有着比自己更为修长的躯体。

像小树一样挺拔的身体,柔软又光滑的褐色肌肤,虽然四肢有些纤细,但覆盖在手臂、胸口、腹部与小腿的薄薄的肌肉,又让他充满了勃发的生命力。

真好看啊,第一次在山崖下发现少年时,他是这么想的,虽然那时的少年嘴唇发白,阖着眼,像是陷入了沉眠。

一定是没有喝水吧,他推测着,自己一个人在岛上发呆忘记喝水之后,就会特别地想睡觉。

后来,少年醒过来,喝了水,吃了自己送的果子,还告诉自己他的名字。

名字是很重要的交换,他模模糊糊想起遥远的过去,似乎有人对自己这么说。

太久没有发出声音,在少年面前,他说出了记忆中的第一句话,那时映在眼中的少年的笑容,还有那双奇异的金色的眼睛,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

他想要说话,如果听到他的声音,少年会对他微笑吧。

然而,传来的却只有隆隆作响的振动。

是了,他想起来,自己变成了龙。

更确切地说,是在漫长的年岁后,终于完成了龙族的觉醒。

没有父亲与母亲,也没有其他同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头龙。

放弃了说话,他俯下身子,巨大的黑色双翼展开,遮蔽了少年周身的热浪,长长的脖子低下,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少年。

少年先打破了沉默,他从地上爬起来,半跪着,然后有些犹豫伸出没受伤的手,停在他的鼻尖。

“……是,三日吗?”少年有些颤抖着,叫出只有他会呼唤的名字,试探地问道。

嗯,是我,他无法回答,只能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指尖。

少年似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右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鼻尖,掌心滑过皮肤上粗粝的鳞片,慢慢上移,停在自己的眼角。

“是三日吧。”少年拂过他的眼周,喃喃地说着,然后抱住了他的脖子,柔软的面颊也贴在他的脸上,“对不起,三日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子吧?说好了要带你到我的故乡去,明明应该我来保护你的,被海盗抓住是我太逊了。”

少年的身上如此温暖,声音却像是溪流一样,让他燥热不堪的体内感到清凉。

果然,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了,少年是个奇异的人。

他顺从地依着少年的动作,挪动巨大的身躯,盘坐下来,脖颈弯曲,头靠在他的怀里,两翼完全地将对方包裹在自己的阴影中。

“呐,三日,”少年轻抚着他头上的角,继续说道,“要怎么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需要吃东西吗?那样的话,吃掉我也没关系。”

不是的,他发出一阵不满的呼噜声,试图表达否认。等那些沸腾的记忆和体内的热度过去就好了,等它们消失,自己就会变回少年熟识的模样,会跟在他身旁,会看到他明亮的笑容,得到他的夸奖。

然后,他们约好了,离开自己的岛,一起出海,去少年的故乡生活。

少年说过,他的故乡有很多好吃的,不再只是岛上的果子和海里的鱼,有柔软的床,带着顶棚的房子,透过阳光的窗户,不再需要睡在阴冷的石洞里,还有很多人,其他人,会和他们说话。

虽然他并不懂那是怎样的地方,但少年说起故乡时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太阳一样灿烂,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吧。

体内的热度逐渐散去,令人不快的记忆与感情也一点点淡出,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并没很久,他张开口。

“……呐,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赤裸的身体宛如新生的婴儿。

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脸,感受着对方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惊喜,“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当然是一起走啦!”

嗯,是啊。

心底感到一丝雀跃。

现在的我,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多远都能飞到。

 

06、骑士团长的归来

克里塞郊外,农场迎来了丰收的季节,田野里,四处都是忙着收割的少年少女们的身影。

“今年的收成很不错呢。”农场的主人,被其他人称呼为樱婆婆,此时正坐在一处阴凉下,与身边米色短发的少女说着话。

“是啊。”少女微笑起来,又端起杯茶递给她,“今年的大丰收,多亏了库迪莉娅小姐。”

“嗯,我们的新任领主很能干嘛。”头发半白的樱婆婆接过茶,点了点头。

曾经,前任领主想要利用古老的召唤振兴克里塞的经济,结果却是一团糟,连公爵本人都因为惊吓过度而卧床不起。

幸好,公爵女儿十分果敢贤明,先是继任领主,然后开始了一系列扶助周边农业的建设,又亲自与相邻各国和阿布罗联邦沟通,为克里塞带来了许多新的商业合约。如此,两年过去,克里塞的人们得以享受安稳富饶的生活。

“说起来,”尤金抱起一把玉米,一边装进比斯凯特拿着的竹篓里,一边说道,“正面遭遇巨龙,公爵大人也算是恶有恶报?”对方差点献祭了他们可爱的厨娘,想到两年间阿特拉所做的美味饭菜,金发的少年一点也不同情卧病两年的男人。

“哈哈,说得是呢。”比斯凯特无奈地笑了笑,出于一己私欲召唤龙,结果被应召降临的龙吓出重病,这样的故事,倒是每次去旁边孤儿院教育小孩子们的经典教材。

回想那天,狂风骤起,掀翻了西岸市集里的屋棚,人群尖叫着四下逃窜,几个团员差点被挤走冲散。巨大的黑龙突然降临在东岸湖面上,喷出的火焰逼退了防卫的骑士们,它一个盘旋,后爪揪着诺曼公爵的领口,将他拎到空中。在公爵晕厥过去后,又把他扔到了西岸。

如果不是奥尔加出言阻止,他们会立刻用手中的武器向龙攻击吧,然而龙只是蹲踞在湖边,俯下身子,盯着银发的少年。

‘我得先离开一下。’丢下这句话,奥尔加翻到黑龙背上,在他还未出口的惊叫里,巨龙腾地而起,飞向了北面。

下次提前打个招呼啊,比斯凯特想着,我们可也被吓了一跳。

手边的竹篓快满了,他又从身后拿出一个新的,等着尤金把旁边堆放整齐的好玉米抱过来。收割一大片玉米田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敦厚的少年摘下帽子扇着风,顺便擦了擦头上的汗。

自库迪莉娅继任领主后,他们不再是少年佣兵,铁华团被正式承认为保护克里塞的少年骑士团,城里和村中的少年争相加入。今年录取了很多新团员,多了不少帮手,虽然,对那些慕名而来的少年来说,第一件工作竟然是收玉米,大概也算是个不小的洗礼吧。

比如,此刻在西诺负责的田地里,瘫坐在地上叫苦不迭的黑发少年,无奈地连他的份也一并完成的魁梧少年,和虽然不甘心也只能先完成手上工作的白发少年。西诺本人则站田地外的板车旁边,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毛巾,和自己队里的查德一起检点即将装车的竹篓。

“喂喂,再加把劲!这片田差不多快要收完了哦!”看着手下的新人们写在脸上的疲惫,西诺大声嚷了两句,“不许偷懒哦。我们流星队要是输给隔壁那群只有肌肉的家伙,我就罚你们统统绕农场跑两圈啊!”

“西诺,你这个样子,不就跟以前亲卫队的那群大叔们一样了吗?”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西诺和查德都是手上一顿。

两人转过头,只见从田埂外走来一位年轻的骑士,一身轻薄的皮甲,左腰挂着剑,红色的披风飘在身后,深褐色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

“奥尔加?!身为团长居然最后一个才到!”西诺扔下手里的活,快步走到来人面前,一脸嫌弃地扯了扯他身上的衣物,“来田里帮忙还穿全套,也不怕热死你。脱了脱了!”说着,他就开始上手扒开对方那碍事的装备。

“喂喂,我这不是才陪大小姐从联邦回来么。你别扒坏了,很贵的。”奥尔加一边挣扎着从他手里抢救出差点被扔到地上的红披风,一边回过头向身后求救,“快来帮忙啦,三日。”

不远处,有着墨蓝短发的矮小少年,看着被西诺折腾得一脸狼狈的奥尔加,露出爱莫能助的微笑,从右侧的口袋里掏出椰枣,放入嘴里嚼了起来。

“别想指望三日月。”西诺不依不饶地继续着,突然想起什么,他又扭头对小个子的少年嚷道,“还有你,不管是龙是人,不干活可别想吃饭!”

“哦?”,三日月歪了歪头,“那我也来帮忙吧。”

说着,他挽起袖子,向着两人走去。

克里塞的铁华团,全部由少年骑士组成,却令任何一支势力都不敢小觑。

据说,他们的团长,是世界上最后一位能驾驭龙族的骑士。

降临如噩梦的巨大黑龙,以及跨在龙背上的少年。

今后也会带领着他们的同伴,在大陆上继续精彩的冒险之旅吧。

 

00、相遇

他醒来,眼中看到的并非家中木制的房梁,而是一片黑漆漆的石窟。

空气阴冷干燥,他忍不住环抱住自己,尽量缩成一团,聚拢身上的热度。

啪嗒,啪嗒,听觉捕捉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紧张地向后蜷起身子,背抵上冰凉的岩石。

逐渐适应黑暗的眼里,先看到的是一双赤足,他微微抬起视线,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小男孩。

看不清相貌,但对方一丝不挂、青涩稚嫩的白皙躯体,却是让他松了口气,继而生出一丝欣喜。

从海难中侥幸逃生,于一片荒芜的海滩上苏醒,又在荒无人迹的疲惫与绝望中昏迷,没想到竟然被人救起,还遇到看起来比自己年幼几岁的男孩。

有这么小的孩子生活在岛上,这里也一定有其他成人定居吧,他燃起希望。

男孩走近了,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什么举到他的嘴边,清凉的液体滴答着洒在他的嘴角、胸口和大腿上。

那是一片巨大的绿叶,他近乎贪婪地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里面盛满的水。

呼,他舔舔上唇,嘴里还有着清水的甘甜,被滋润的喉咙也找回了原本的声音。

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软软的发丝,对方一动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谢谢你。”

男孩依然没有说话。

不会是哑巴吧?他想起小时候在街道上见过的人,有点失落地想。

考虑到自己的状况,他忍不住又问道,“你从哪里取得水?能带我过去吗?”

身上到处是被海水浸泡蒸干后的盐粒,还有沙砾、水草的残渣和磨痕,实在太难受了,既然能以叶片盛水,附近应该有河流吧,他心里盘算着,正好可以去清洗一下。

男孩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转身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愣了下,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对方身后。

他们在洞穴中走了很久,久到他的脚被石子硌得麻木起来,男孩一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越发笃定对方是哑巴,他反倒觉得男孩可怜起来。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他心里一阵高兴,又想起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很久,便刻意放缓脚步,好让眼睛慢慢适应。

路的尽头并非想象的森林与河流,却比记忆中见过的地方都要漂亮。

这是个四壁包围的巨大石窟,阳光从头顶的洞口洒下。中间生着一棵十分高大的树,树冠已经越过洞口,而枝干上,巨大的翠色叶片倒垂下来。清澈的溪水从树根下面蜿蜒而出,安静流淌在洁白的岩石上,两侧是青色的草甸,上面铺满了蓝色、紫色、白色的小花。

他发出了赞叹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下游的溪水边,小心脱下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衣物,然后舀起水,开始清洗。

男孩在他身后看了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身向树那边走去。他也没有在意,没了对方的注视,反倒可以更放松地享受沐浴的愉悦。

连头发都清洗干净后,他只觉得四肢百骸一片清爽,倒在草甸上,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植物的香味。啊,好舒服,他懒洋洋地想着,等着皮肤上的湿润慢慢蒸发,也许是因为太舒服了,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时,手背碰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睁开眼,一堆圆滚滚的红色果实正摆在他身旁,男孩坐在那些果子后面,一双又大又亮的蓝眼睛凝视着他。

“啊……”他有点脸红地揉了揉肚子。光线下,男孩的相貌十分清晰,蓝黑色的短发,蓝眼睛,皮肤白皙,脸圆圆的,四肢小小的,果然还很年幼。

“谢谢你啊。”他拿起堆在最上面的果实,闻了闻,然后一口咬下去,嘴里立刻充满甘甜的汁液。好甜啊,他想着,三口两口地咬着手上的果子。

吃完第二个后,他似乎有些饱了,于是把手里拿着的另一个果实递给男孩。

对方眨了眨眼,似乎很疑惑。

“呐,你一直在看着吧,不饿吗?”

男孩犹豫了下,才伸手接过,放到嘴边啃起来。

看着对方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他不禁笑起来,“真可爱啊。”

“呐,你的爸爸妈妈呢?是他们救了我吗?”他支着头,看着眼前的男孩,想要问的问题有一大堆,然而男孩是个哑巴。

知道不会有回应,他挠了挠头,耷拉下肩膀,“可惜你不能说话,不然我们就可以聊天了。我叫奥尔加哦,要是能知道你的名字就好了。”

男孩停下咀嚼,目光从果实移到他的脸上,像是在思考他刚刚说的话。

他张开了嘴,喉咙间发出奇怪的声音。

怪声很快消失了,男孩再次开口,“……三日月。”

像是铃铛一样清脆,他发出了相遇后第一道声音,吓得奥尔加差点跳起来。

“你能说话?!”他叫了出来,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男孩这次没有回答。

他只好又说道,“那个,你刚刚说,’三日月’是?”

“名字。”男孩伸出手,指了指自己,“三日月。”

原来是这样,三日月,他默念了两遍,读音挺奇怪,不是自己常听到的名字。不过既然是住在这样奇妙的岛上,与他故乡的人有所不同也很正常。

三日月还在看着他,奥尔加不由笑了起来,然后支起身子,一手拉住男孩的手,“你的名字太难念啦,我叫你三日好嘛。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请多关照。”

三日月低头看了看两只交握的手,弯起唇角。

“嗯,奥尔加。”

 

---fin---

 

编年目录:

00、梦 (奥尔加视角,龙墟之境,奥尔加7岁/三日月90岁)

01、婚礼前夜 (主线,克里塞,奥尔加17岁/三日月100岁)

02、地狱(奥尔加视角,海盗船上,奥尔加8岁/三日月91岁)

03、克里塞的召唤(主线,克里塞,奥尔加17岁/三日月100岁)

04、黑暗的尽头(三日月视角,海盗船上,奥尔加8岁/三日月91岁)

05、最后的龙(三日月视角,海盗船上,奥尔加8岁/三日月91岁)

06、骑士团长的归来(主线,樱农场,奥尔加19岁/三日月102岁)

00、相遇(奥尔加视角,龙墟之境,奥尔加7岁/三日月90岁)

追加一下目录,写得太跳跃,希望有助于厘清时间线,祝大家阅读愉快。

ps:我对龙三日月的隐藏萌点就是每次化龙后恢复人型,他都是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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